作者简介

黄庭坚，生于仁宗庆历五年（1045），卒于徽宗崇宁四年（1105 ）。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仁宗治平四年（1067 ）进士，调叶县尉。神宗朝，历任北京国子监教授，知吉州太和县等。哲宗时，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实录》成，任起居舍人，又为秘书丞兼国史编修官。绍圣初，出知宣州、鄂州。章[]、蔡卞当权，诬《神宗实录》不实，贬为涪州别驾。后移戎州。徽宗即位，起监鄂州税，知太平州。赵挺之执政，诬其《荆州承天观塔记》有“幸灾谤国”意，除名羁管宜州。崇宁四年，病卒贬所。他与张来、晁补之、秦观被称为“苏门四学士”，政治上受苏轼的影响较大。作诗追求古雅新奇，主张无一字无来处，讲求诗法，锻炼勤苦。与苏轼并称“苏黄”。被奉为江西诗派创始人。亦能词。有《山谷集》。

赏析一

神宗元丰八年（1085）， 黄庭坚监德州德平镇（在今山东德州市东），少年时代的好朋友黄几复在遥远的南方知四会县。作者是在对朋友的强烈思念中写下这首诗的。

首联起势突兀，写了两人居地相隔遥远而又难通消息。第一句作者有自注说：“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一“北”一“南”，巧妙地化用了《左传·僖公四年》中“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的句意，点出与黄几复两地远隔。友人相思而不相见，当然要靠书信来传递消息了。“寄雁传书”是谁都可以想得到的，但是传书的大雁的回答是“谢不能”，这却是令人惊诧之笔了。南岳衡山有回雁峰，相传雁飞至此而回，不再南去：四会在衡山之南，所以托大雁传书，大雁也要辞谢了。这句加重了首句所言的“远”，而且是用大雁拟人化的手法来表现的，不但显得有趣，也更显得有情—一作者的思情，连大雁也不能传书，岂不思念得更甚吗？

颔联两句，一句是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一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当年游宴之乐，作者用“一杯酒”来体现，乍一看似乎过于单调和平淡，其实它的内蕴是相当丰富的：正因为是老朋友、好朋友，聚会来往是经常的事；见面或谈心、或论文，“一杯酒”足矣，其乐也融融。再加之以“桃李”和“春风”两个词来修饰这“一杯酒”的时刻，相聚时的欢快气氛就被烘托出来了。紧接着，作者用“十年灯”告诉读者：当年的良辰美景，距今匆匆已经十年过去了；两个朋友，异地相思，也足足十年了！如果光是用“十年灯”，恐怕不会显出它的特别精妙，问题在于修饰这十年相思的是“江湖”和“夜雨”两个词，塑造了一个特别动人的意境。试想一下：作者和他的好朋友都是离开家乡在外为官的人，多年来东迁西移，难免有漂泊之感：每逢夜雨浙沥，思岁怀人之情陡生，大有萧索之感；夜雨独坐，面对孤灯，互相思念，怎能不倍觉凄凉！这两句各用一些名词或名词性词组，组合成了可以让读者的想像任意驰骋的情景; 又用“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一杯酒”与“十年灯”造成了短乐与长哀的强烈对照：在“桃李春风”之中同饮“一杯酒”，这样的欢会转瞬即逝，而在“江湖夜雨”之中各对“十年灯”，这样的伤感何等久长，诗人那种几近痛苦的怀念，在这里是表现得欲哭无泪、绘声绘色的。

颈联两句，从黄几复是地方官的角度写了他的为人和能力。“四立壁”语出于《汉书·司马相如传》的“家居徒四壁立”，作者稍加改动，以与“三折肱”对仗。作为一个县的长官，他的家业只是立在那儿的四堵墙壁，其生活贫困可见，其清正廉洁也可见。“三折肱”语出于《左传·定公十三年》的“三折肱知为良医”，原意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跌断胳膊，就可以断定他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丰富的治疗和护理经验。这里是反其意用之，以治病喻治政，称赞黄几复办事求实，不图虚名，又天资聪颖，深通世情·不必费事就可以把政事办得很好。这是对极为熟悉和相知的老朋友的赞扬，也是一种隐隐的感叹：这样有才能而又有操守的人，为什么却得不到重用呢？

尾联两句，抓住黄几复好读书的特点进一步刻划他的为人和抒发自己的感叹：好朋友已经白了头发了，还在蛮荒之地海滨的一个县里读书不倦。朋友的处境怎样，心境如何，作者并不明写，但是从“隔溪猿哭瘴溪藤”可知端倪：陪着几复的读书声的，是瘴溪藤上的猿啼，岂不倍增凄戚！全诗在瘴溪猿哭声中收煞，更见生活之贫，相思之苦，而作者所“想得”的这些情况，不但给整个图景带来了较之“但有四立壁”更为凄凉的氛围，也把作者自己的慰惜之情，怜才之意，不平之鸣，全部包蕴在其中了。

杜甫首创拗律，黄庭坚学习杜甫，推而广之。他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此诗就是一个例子。五、六两句转用拗律，“但有四立壁”连用五个仄声字，并不在下句补救；“治病不祈三折肱”也是顺中带拗。这两句是特意用瘦硬奇峭的句法，表现黄几复刚正不阿，不苟于俗的性格，有兀傲奇崛之响。

赏析二

此诗作于神宗元丰八年（1085），其时诗人监德州（分属山东）德平镇。黄几复，名介，南昌（今属江西）入，与诗人少年交游，此时知四会县（今属广东）。

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化用《左传·僖公四年》楚子问齐桓公“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的话，起势突兀。写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怀念发人、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得相隔辽远，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云：“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海滨”，当然不等于“海上”。作者直说“我居北海”、“君（居）南海”，一是为了“字字有来历”，二是为了强调相隔之远、相思之深。

“寄雁传书谢不能”，从第一句中自然涌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意外的地方。两位朋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见，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传书”的典故也就信手拈来。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泰州作的“天末怀李白》诗里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强调音书难达，说“鸿雁几时到”就行了。黄庭坚却用了与众不同的说法：“寄雁传书——讲不能。”——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这样一来，立刻变陈熟为主新。黄庭坚是讲究“点铁成金”法的，这句可算成功的例子。“寄雁传书”，本非实事，《汉书·苏武传》讲得很清楚。但既用此典，就要考虑雁儿究竟能飞到何处。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故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黄庭坚这一句，亦同此意；但写得更有情趣。

第二联在当时就很有名。《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谓余曰：黄九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奇语。”这两句所用的词都是常见的，谈不上“奇”。张家称为“奇语”，是就其整体的意境而说的。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诗人摆脱常境，不用“当年相会”之类的说法，却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这太常见了！但使其常见，正可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故人相见，或谈心，或论文，总离不开饮酒。当日相聚时的种种情事，尽包含在这三字之中。诗人又选了“桃李”、“春风”两个词。这两个词，也很陈熟，但正因为熟，能够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面前，给人以美感和快感，同时又喻示了彼此少年时春风得意的神情。下句“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飘泊，远离朝廷。杜甫《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萧索之感。而“十年灯”，则是作者的首创。此语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发读者的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飘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之久！温庭筠《南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二句不用一动词，而早行境界全出。此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快意与失望，暂策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张家评为“奇语”，确有见地。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方面表现黄几复的为人和处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个句子，也是相互对照的。作为一个县的长官，家里只有立在那儿的四堵墙壁，说明他清正廉洁，这句是化用司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的典故。“治病”句是他用《左传·定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谈断胳膊，就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治疗和护理的丰富经验。在这里，是说黄几复善“治国”。“治病”和“治国”的道理是相通的，所以《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黄庭坚在《送范德孺知庆州》诗里也说范仲淹“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作者称黄几复善“治病”、但并不需要“三折肱”，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有政绩，显露了治国救民的才干。为什么还不重用，老要他在下而跌撞呢？

尾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李春风”中把酒畅谈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发萧萧，却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作一县令。其读书声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这句诗是从李贺“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国》十三首之六）化出，而意思更为深沉。

黄庭坚好用典故，此诗更“无一字无来处”，但不觉晦涩；有的地方，还由于活用典故而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而取《左传》《史记》中的散文语言入诗，又给近体诗带来苍劲古朴的风味。黄庭坚又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他的不谐律是有讲究的，方东树就说他“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