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清照(1081-1140),自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自幼聪慧异常,十几岁便能写出优美的文学作品。她的词,轻灵隽美。富于性情和生命的表现。她是白描的圣手,并以深入浅出的笔调,表现出欢乐和哀苦的情绪,精美细巧,曲尽高妙。她的名作不少,今有《漱玉词》传世。

 

赏析一

词的内容是写别后的思念。
词的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领起全篇。一些词评家,或称此句为“他人不能到”,或赞赏其“精秀特绝”。它的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王簟秋”写室内之物,对清秋季节起了点染作用,说明这是“已凉天气未寒时”。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

……

“才下眉头”两句从范仲淹“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脱胎而来,而明人俞彦《长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两句,又是善于盗用李清照的词句。这说明,诗词创作虽忌模拟,但可以点化前人语句,使之呈现新貌,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点化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变化原句,而且高过原句。李清照的这一点化,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王士祯也认为范句虽为李句所自出,而李句“特工”。两相对比,范句比较平实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艺术效果:李句则别出巧思,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两句来代替“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平铺直叙,给人以眼目一新之感。这里“眉头”与“心头”相对应,“才下”与“却上”成起伏,语句结构既十分工整,表现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吸引力。当然,句离不开篇,这两个四字句只是整首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并非一枝独秀。它有赖于全篇的烘托,特别因与前面另两个同样工巧的四字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后衬映,而相得益彰。同时,篇也离不开句,全篇正因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李廷机的《草堂诗余评林》称此词“语意超逸,令人醒目”,读者之所以特别易于为它的艺术魅力所吸引·其原因在此。

 

赏析二

此词首两句写红色的荷花开始凋谢了,素白的竹席也有些凉了,作者通过视觉、嗅觉、触觉的感受点明时间已进入深秋。作者接着写她再次划船去寻觅大自然的美景,这似乎同过去相似,但一个“独”字却暗示了她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感情与过去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少女时代,她驾舟出游是没有孤独感的。结婚以后,明城本应同她一道去领略水光山色,却因为外出而没有去,她这才感到孤独。景由情生,情由景发。过去她泛舟见到的是萍花、汀草、鸥鹭,而现在她盼望见到的却是相传能送信的鸿雁从云中出现。前秦窦滔妻苏若兰曾寄给她丈夫一首织锦回文诗,后世锦书多指夫妻间往来的书信,清照所盼望的“锦书”显然是明诚来信了。遗憾的是她一直等到月满西楼时才见到雁行掠过。征鸿是否为她带来了锦书呢?看来没有,于是便出现了下片的感叹。

换头一句以花落水流比喻青春易逝,光阴难驻。次两句写自己思念明诚,又没想明诚思念自己;自己相思难熬,又设想明诚的困愁也不易排遣。身处异地,两心相通,这就使清照所抒发的相思之情深入了一层。结句八字,“才下”与“却上”属对,“眉头”与“心头”重字,这就完美地表达了无计可消除的相思之情由眉头过渡到心头是多么迅速、短暂。这种句式,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差可比拟。

“红藕香残玉簟秋”、“花自飘零水自流”,前四字与后三字皆为并列的主谓结构。“轻解罗裳,独上兰
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皆为对偶句。它们都既工巧而又明白如话,这是本词语言运用上的一个显著特点。
(徐有富)



赏析三

这首词是女词人的前期作品。据李清照带有自传性的《金石录后序》所言:“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即公元1101年。她嫁与赵明诚。婚后伉丽之情甚笃,有共同的志趣、爱好,常在假期中,“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此后其父李格非在党争中蒙冤,清照亦受到株连,被迫还乡,与丈夫时有别离。这不免勾起她的许多思念之情,写下诸如《蝶恋花》(暖雨晴风被破冻)、《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等词篇,这首《一剪梅》是其中的代表作。

在中国文学史上,妻子对远离的丈夫的思念之作,可谓史不绝书。这几乎是一种共同的文化现象,而又正反映了一种普遍的、共同的心理现象,揭示出我们民族的女子多愁善感的心理特征。正因为这类情感具有普遍性,共性,李清照的《一剪梅》等词作揭示了它,这才使这类词篇产生了普遍意义,能够引起不同时代的人们的相同的情感体验和共鸣。但是,问题又有另一面,车载斗量般的思妇之作,自《诗经》以降,能传世者又能有多少?只有用诗人、词人经过独特地感受和体验出的情感表达出来,以个性另辟蹊径地揭示出心理共性,这才能获得典型价值。美学范畴的典型形象、典型情绪,所涵盖的正是这一意义。这首《一剪梅》具备了上述的审美特征,方能传世不朽,令九百载后的个人不禁为之动容。

李清照,这位女性、女性词人、具有不同凡近的气质的女性词人,既有女性的一般心理特征,又有她独得天籁灵性的个性特征。这就使得她能在《一剪梅》中表现出双重的审美功能:精微前审美体验、精妙的审美传达。这就是我们把握、赏析这首词的美学依据。

词一开篇;“红藕香残玉簟秋”,荷花业已凋香,显然是清秋季节了。这个“秋”字,是文词人情怀触发的景点,是缘景生情的契机。女词人把季节概念——“秋”——业经抽象化的概念,用具有感性色彩和具体特征的“红藕香残”和“雁字”表达出来。因而,“秋”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了。此为妙处之一。妙处之二是,“香”是女词人得来的嗅觉感受。她很少对节候作判断性的说明,而是独特地用感觉器官去进行感受,从“香残”的“残”中感知到凉秋降临了。这种感知方式与众不同,颇有特色。而女词人用她感知方式(主要是嗅觉)所感知到的对象的属性,又起到了暗暗提示作用,暗示着“秋”的季节来临。妙处之三是,凉秋的“香残”景象和清飒氛围最容易激惹人们的愁清幽绪,这在古典诗词中例证甚多。它说明了审美上的对象特征和心理意绪的对应同构关系。女词人并没有让自然景象淹没主体的心理意绪,使读者产生审美上的偏向,如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而是把客体的自然物象作为引发情绪的媒介。既非意大境小,亦非境大意小,而是微衰的秋境和幽幽的秋思的两相契合。

女词人淡淡地起笔,先勾勒季节特征,然后微微推出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轻”、“独”二字需加玩索。“轻”,言其悄悄,“独”,标示己身一人。女词人为何要如此呢?他的这些行动是干嘛呢?词中可谓不着一字,其意脉港隐着。到“云中谁寄锦书来”,原先潜隐着的意脉开始显豁,上升到表层意象。女词人眺望秋际云天,原来是企待着丈夫的“锦书来”,所以。紧接着才有“雁字回时”一句。“雁字”可以是眼前实景,雁阵回归,嘹唳长空;亦可以是寄兴之景,因为鸿雁传书,已成为具有民族色彩的传统意象,含有象征意义。当翘首企足、引领秋空,是为着等待丈夫的书信的意识,一旦成为显性意识时,前两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所包蕴的深意也就得到解释。“轻”——悄然而行,“独”——独自一人,是为着在一个幽静的环境里,在孑然只身中,去慢慢等待那雁传的尺素,去细细咀嚼那离别的伤情,去悄悄排遣那铭心的思念。这种情绪只属于她,因而无需有人结伴同来,更不必张扬开去。一切只需在“轻”中、“独”中,才会回味,咀嚼、体验、领略得到。唯其如此,方显出女词人思妇之情的独特,益见其情之深挚。上阕的煞尾处,突然跳成一个景象描述句:“月满西楼。”这一收煞,不但呼应了起着的“红藕香残”的景象,而且组合成一个空间系列环境:红藕、兰舟、雁字、西楼。占据这空间一角的则是满怀幽思的女词人。如果化为丹青,就是一幅绘画,产生出绘画美。“月满西楼”,以空间感透视出时态感。“满”字显示出时间的推移,看来,女词人独上兰舟,引领眺望,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她是那么深情、那么缱绻、那么执着,直等待到“月满西楼”。这里汩汩流转的是女词人的情和意,于是前述的绘画美便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美学层次上:意境美。

如果说,上阙更多地是从境中隐隐显显地造现出相思之意,那么,下阕则侧重于直宣情愫了。“花自飘零水自流”,是借眼前之景来抒发,暗合流水落花的伤感和无奈。“相思”的全词意脉径露纸面,上阕的一切描述汇聚、绾合到这里,为它下了注脚。“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表明这种情感属于同一性的范畴,“两处”——词人和丈夫在两处作同一的感受、感应。它又表用词人和丈夫的心灵感应是同一个节拍。正因为如此,这种“相思”,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这就和难以数计的弃妇、思妇的相思之作,形成了显著区别;和唐诗、宋词中同类篇什相比较,有了它的个性、深度。正因为两心相印、两情相依,女词人的思念才会那么深邈缠绵,难以排解。“此情无计可消除”,它是怎样地无法消除呢?“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两句是绝妙好词!是女词人笔底甩出的“豹尾”。李清照词中有不少这样的“豹尾”。如“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等。

从审美内容上分析这两句词,是女词人对相思情的独特体验和捕捉。相思之情,特别是心心相印的思念情,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之一。它“剪不断,理还乱”,一旦萌发,难以消遏;它铭心刻骨,像游丝一般地附着、粘着。它可以从外在情态的“眉头”上消除,却又会不自禁地钻入“心头”。李清照对这种情感作了独特、深细的体察和把握。

从美学结构上分析这两句词,词人一路写来,或融情于景,或景中寓情,意象或隐或显,时露时藏,于结尾处猛然一甩,如群山的高峰、塔顶的装饰、爆亮的灯蕊,给读者强烈的美感刺烈,使之震动、深思、通想,体验个中三昧。

女词人以她独特的方式感知到人类最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感,又以她独特的技巧表达出这一情感,凝为审美的晶体,这首词就产生了永久的艺术魅力。任何能够传世的作品都是在深、广、高的层次上个性化地传达出人类的普遍意识、情感,从而唤起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国土的人们的审美体验。基于此,那些加在李清照头上的零零总总的古代道学气和当代“左”味的贬斥之词,也就可以推倒了。

吴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