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评析

田汉在《咖啡店之一夜》中,描写这样一个故事:穷秀才的女儿白秋英,因为父母双亡贫苦无依,便到省城的某咖啡馆做侍女。-心一意等着他的爱人李乾卿前来相会。李乾卿是贩私盐起家的富商的儿子,因为白秋英不能继续升学,就喜新厌旧,和另一女子订婚。当他和未婚妻来到咖啡店无意间发现久未见面的白秋英之后,不仅将她看作陌路人,而且还拿出钱来要赎回他以前写给她的情书。白秋英非常悲愤,就将他给她的钱和她所珍藏的情书付之一炬,以表示对于那种势利薄情的“少爷”的鄙视和憎恶。

田汉在这篇剧本中,揭露并批判了资产阶级青年在恋爱问题上的庸俗和虚伪,同情妇女的不幸遭遇,并且歌颂妇女要求自由独立的精神,这就使它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一切以金钱和地位为中心,在恋爱问题上也不例外。李乾卿过去骗取了白秋英的爱情,现在又拿出钱来赎回他的情书,他这种卑劣可耻的思想行动,终究给白秋英一针见血的揭露出来了。她说:“你们父子真会做买卖。……你的父亲会做私盐的买卖’你就做起情书的买卖来了。”白秋英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姑娘,从事劳动以求自立,在她发觉自己被李乾卿所欺骗之后,虽则十分痛苦,却表现出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她将他的钞票和情书一起烧毁,这等于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位温柔感伤的姑娘,到此也忍不住要表现出她的反抗精神了。田汉在他的“出世作”中,从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猛烈的抨击资产阶级的市会主义,热烈的歌颂劳动和独立,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注意。

田汉在《咖啡店之一夜》中也表现出一些感伤颓废的色彩。白秋英一再谈到社会是个“大沙漠”,人生的“悲哀”和“寂寞”;她和李乾卿破裂时,决定“怒了他”,并且握手告别。她忍不住心上的悲痛,要借酒浇愁:最后在闭幕前,她“微叹一声说道:“寂寞……我还是不能不生活下去吗?”在黑暗的旧社会里,生活是可诅咒的,悲叹人生的不幸,正足以显示旧社会的罪恶。但是如果一个人沉溺在回肠荡气的感伤情绪之中,那就不能够深刻的去分析痛苦的社会根源。田汉塑造白秋英的形象时,过分强调她的感伤主义,这是作者当时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思想上的局限性和情感的脆弱性的表现,而这种感伤主义显然是有损于主题的积极性的。

田汉以白秋英的不幸事件为中心,还描写了高等学校学生林泽奇的苦闷心情和小学教师酒客甲的颓废生活。林泽奇,因为父亲强迫他和他所不爱的女子订婚,使他从此不能再去爱他所爱的人,而他既不敢“打破一切社会的束缚,爱我所要爱的人”,又缺乏“人道”主义,勉强“爱我所不爱的人”,于是纠缠在”灵和肉的冲突”中日夜苦闷彷徨,经常到咖啡店来借酒浇愁。白秋英同情他劝慰他,指出“忧愁中间,不是我们少年人久居的地方”;等到她遭到不幸之后,林泽奇反过来同情她劝慰她,认为“我们做人就免不了烦闷,可是生活欲不旺盛,烦闷也不能深刻”。两人由于同病相怜而结为兄妹,在人生的“大沙漠”中一同继续旅行。酒客甲崇拜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主张,欣赏“咖啡店里的风味”,沉醉在颓废的生活之中、还欣然说:“与其说颓废,不如说生活欲望沸腾起来了。”在这一群享乐颓废和悲哀感伤的男女之外,田汉还间接表现了弹着吉他唱着悲歌的俄国盲诗人。他那凄凉的声调,使得人生的悲哀和寂寞之感,格外显得深远了。

早在一九一九年,田汉曾作《梅雨》(载《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一九年A月出版)一诗,他在最后一节中这样说道:“我虽然不甚懂得世事,也受了许多世纪病,经了多少世界苦,在这‘古神已死新神来生的黄昏’中,孜孜的要求那片新浪漫主义的乐土。”当他写《咖啡店之一夜》时,他多少还是从所谓“世纪病”和“世界苦”的观念出发来看待这一社会问题,因此给这严肃的剧本抹上了一笔感伤颓废的色彩。

十二年后,作者的思想和艺术有了新的发展,他发现到这篇剧本的主要缺点,于是重加“改订”,加强了它的现实意义和战斗作用。他一开始就通过酒客甲对于白秋英和李乾卿的恋爱问题所发表的感想,“穷人的手和阔人的手始终是握不牢的”,说明了剧本的主题思想。从这种思想出发,田汉使剧中人获得了新的性格特征。白秋英在发现自己受了李乾卿的欺骗之后,如“梦”初“醒”,承认酒客甲的那一句话“真是有道理”。李乾卿临走伸出手来,她“冷然拒绝握手”。在闭幕之前,她先是“悲从中来”,自恨“我的命是这样的苦”,继而鼓起勇气,坚定的说,“眼泪是不解决问题的,拿出勇气,生活下去吧。”一个幼稚热情的“弱女子”,在事实的教训和朋友的鼓励之下,开始认清了自己的道路,表现出坚强的精神,擦干眼泪,勇敢前进,这样的描写,不仅更真实的符合于人物性格的逻辑的发展,而且对于读者和观众也就具有更明显的鼓舞作用了。围绕着这一中心思想,林泽奇的性格也有了发展。田汉首先指出他的苦闷的根源,也和社会制度有关。他的父亲由于“苛捐杂税”而致家道中落,不得不靠借贷度日,结果就强迫他和那债主的女儿订婚,以免告贷无门,断绝生路。其次,田汉使这一位彷徨在人生的大沙漠中的懦弱青年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他看到白秋英的不幸遭遇之后,也觉悟到了穷人和阔人的根本对立。他批判了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的左右彷徨,在肯定了“我们还是得生活下去”之后,指出“问题就在于我们今后还是去握阔人的手。还是去握穷人的手”。他鼓励他的义妹白秋英勇敢前进,并表示“我就做你在这沙漠中探索新路的伴侣”。如果要“探索新路”,那首先就得批判颓废和感伤。因此,在初稿中只是上场来催林泽奇回学校去的郑湘荃,在改订本中却有了新的作用。他劝林泽奇结束“颓废生活”,“应该瞧现在是什么世界”,并且认为“看看苦难的人民,想到他们,我们的苦楚就不算什么了”,最后劝白秋英,“眼泪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酒客甲的颓废生活,田汉也给予新的解释;酒客甲在说明了穷人和阔人的对立之后,又这样说:“因为看不惯这个世道,而我自己又没有什么力量,所以我这几年也颓废起来。”

经过这番改订,这篇剧本有了新的面貌。在改订后的剧本中,虽然有些斧凿的痕迹,林泽奇的性格不够统—,郑湘荃的议论稍嫌空洞,但是白秋英的形象却比较完整些,颓废感伤的色彩减轻不少,而反映贫富之间的阶级对立的主题思想也明确得多了。作家的世界观是否正确,对于他在作品中所反映的生活是否真实深刻有重大的关系:我们从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的初稿本和改订本的比较研究中,就不难找到证明了。

田汉在这篇作品的初稿中,开始就显示出他的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站在革命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以一个浪漫主义抒情诗人的敏感,来观察和体验人物内心的感情变化,并且善于渲染气氛,创造情调,使他的人物用热烈的词句倾吐他们的真情或用低沉的语调诉说他们的哀愁。他的作品以鲜明的抒情色彩,象诗一样激动着读者和观众的心。戏剧诗本来包含抒情诗和叙事诗的成分,而田汉的作品中的抒情诗成分显然多于叙事诗。他的剧中人经常情不自禁的奔放出自己的情感,宛如长江流水,一泻千里,因此他剧本中的台词不仅很长甚至长达七八百字,而且有些台词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独白。田汉的作品中抒情和幻想的成分多于对于现实的如实描绘的成分。在《咖啡店之一夜》中,林泽奇自比“一个孤孤单单的旅客在沙漠里走着”,白秋英低诉她过去对李乾卿的热情和幻想,以及那个没有出场的俄国盲诗人的悲凉的歌声,都因经过作者的精心描绘和有意渲染,而使当时的读者受到感动。然而,当我们指出他的抒情才能使他在艺术上具有独特的风格时,还应该注意到,因为他当时世界观中的矛盾以及他的没有摆脱消极浪漫主义的影响,所以在他所抒发的感情中,除那些启发人鼓舞人的因素外,同时也有使人颓废使人感伤的因素。作品中的抒情和幻想,都是作家的世界观的具体表现。抒什么情?人民之情还是个人主义之情?幻想什么?合乎社会发展规律的理想还是脱离现实生活的空想?这都由作家的世界观来决定。《咖啡店之一夜》中的某些消极因素,正是作者当时世界观中的矛盾的反映。

在另一方面,戏剧终究不只是抒情诗。在这篇剧本中,矛盾冲突不够尖锐强烈,语言不能充分显示人物性格,这还有待于这位开始在戏剧艺术的道路上探索前进的年青诗人作继续的努力。

在指出了如上的缺点后,我们也应该肯定。在五四运动的后一年,出现象《咖啡店之一夜》这样的作品,在现代戏剧文学的园地中,这应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收获。这篇剧本不仅奠定了田汉今后戏剧创作的基础,而且其中对资产阶级的批判和“探索新路”的要求,正体现出了“五四”以来的革命精神。